7月25日宗萨钦哲仁波切在第八届世界青年研讨会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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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萨钦哲仁波切
第八届世界青年佛学研讨会演讲稿
时间:2018年7月25日
地点:泰国清莱
中文翻译:西游译文
佛教:菩提道,超越智能之道
我们在这里共聚一堂,是为了分享关于“佛教在人工智能时代可以提出什么贡献”的想法。
但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共同的语言,一种让科学世界与佛教世界可以进行交流的方式——虽然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但是,如果我们不能就基本定义达成一致,那么在本次会议中,我们将会只是各说各话,没有交集——我们的意图、表达和理解都将各有不同,更别说是想要回答此次会议提出的各种探索和深奥问题!
对此,我就只提出三个基本示例:
一、像是对“生命”、“心”、“看似矛盾的悖论”这些观念,科学与佛教能就此沟通吗?
1)生命
会议手册问到:“生命就只是数据处理吗?”但是,当我们说“生命” 的时候,到底所指为何?牛津英语词典将“生命”定义为“死亡之前的活 动”,然而佛教并不排除死亡之后的意识流续。所以作为佛教徒,我们可能会问:
• 人工智能是否受制于相续?
• 它受限于时间这个幻觉吗?
• 粗略而言,人工智能会转世吗?
(2)心
就此而言,我们说的“智能”到底是指什么?如果认为人类的心就只是大脑活动和生物功能,那么科学与佛教之间并没有可以交流的共通基础, 因为对于佛教徒而言,心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心是能认知、能养成习惯、 会因为希望和恐惧而受苦的东西;心也是因为受困于它自己的幻觉而变得极为烦恼并失去控制的东西。但是,这个心也可以被训练和调伏,以便学会如何消除它自己的妄想。心不仅具有智能,而且有直觉性,并且兼具利他和自私的能力。
对于“知道”,佛教和科学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事实上,据说现代科学是建立在 ignoramus (无知)原则的基础上——这个拉丁单词的意思是“我们不知道”。它假设我们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并且认为在获得更多知识之后,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一切都会被证明是错误的。我很欣赏这个信条。
与此同时,我们佛教徒却总结出某些真理。例如,“一切和合事物都是无常的”、“一切情绪都是苦”、“一切事物都不具真实存在的自性”, 这些是不能被否定的真理。因此,科学家的出发点是“我们不知道”,而佛教徒的出发点却是“我们拥有无法被证明是错误的神圣真理”,也就是 “我们拥有不可被证伪的圣谛”。
会议手册对于“奇点”这一概念感到忧虑,担心科技将逐渐上升到失控的地步,以至于人工智能机器将会变得比人类更聪明,进而取代并超越人类。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人类已经非常擅长创造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的事物:我们创造了一个变得无法控制的上帝以及工业革命,而那个工业革命也创造出如今正在塞满我们海洋的塑料制品。
事实上,正因为我们不想像这样因为失去控制而受苦,因为我们想要停止构成我们苦难的二元认知,故而佛陀关于无我、缘起、空性的教法仍然一如既往地强力有效,并且具有切实意义。
当然,佛教并不否认大脑的影响,或者脚趾或天气的影响。但是佛教的 “心灵观”——佛教对于心的见地——其浩瀚、微妙和复杂性,远远超出了这所有的因和缘。事实上,可以说,整个佛教都是对于这个“心”的研究。
对佛教徒来说,即使想要找出一个参照点或“能知者”这样的最基本搜寻,也是我们想要消除的习气。如果人工智能可以处理那样的消除并且引发对无二的了悟,那么人工智能即是佛法,而佛教成了过时的事物。
但是,从我对人工智能非常有限的知识看来,我怀疑它对于心的看法与佛教并不相同。因此我认为,在本质上,佛教完全无需做出任何改变。我不知道人工智能革命将会对基督教、伊斯兰教等一神论宗教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相信佛教徒没有理由担心。事实上,我认为在一百年后,四圣谛将会变得甚至更加令人信服并且切身相关,因为到时我们与真正的自己会变得更加疏离。
因此,我想知道: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创造出一个我们永远不会变得疏离的完美世界,甚至克服人类的疏离化倾向?它是否能够处理当今西方民主国家所倡导的微妙之处,像是个人主义、个人权利等概念,虽然那似乎意味着对疏离的体验?
就此而言,我想知道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信仰”的力量——包括受过良好教育的信念和盲从信仰,尤其是盲目信仰。这些信念是我们所谓的“生命”和“幸福安乐”的驱动力。
(3)欣赏自相矛盾的悖论
除了在如何界定和使用诸如“生命”、“心”之类的词语方面有所差异之外,科学与佛教之间要能够产生有意义的对话,还存在其他的障碍。例如,虽然科学似乎对悖论、也就是相互矛盾的论点会感到不安并试图予以解决,但佛教的精髓却是对一切的自相矛盾都具有深刻的欣赏,因此佛教徒是努力让自己对于看似矛盾的事情变得全然自在。
所以,在训练有素的佛教徒之心看见形相——也就是“色”——的那一 刻,理想上它也同时看到空性,从而摆脱了盲目的希望;当它看到现实的空性本质之时,它也同时看见色相,于是从恐惧中解脱。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佛教徒既不会断定像上帝、轮回或运气这些非明显可见的无形现象并不存在,我们也不会确证自己脖子上的头、脚下的地板和 头顶的天花板确实存在。也就是说,我们不会确认任何事物是实存或不实存的。
这也是为什么泰国人可以学习无我的真理,即自我并不存在的实相,同时也能毫无疑虑地进行诸如拜庙、献花或布施托钵僧人等积聚福德的善行。
因此,对佛教徒来说,当色与空分离时,当有与无分离时,当事物的实相与显相分离时,就会出现苦。从根本上来说,只要我们不理解这些看似矛盾的悖论,我们就会受苦。
所以,也许与其问说“佛教在人工智能时代可以提供什么?”——这可能与它一直在提供的没什么不同——不如转而询问“人工智能对佛教徒关注的那些基本问题是否感兴趣?”也许并不是像我们经常假设的那样,或许并不取决于佛教要如何适应或符合科学,而是现在或许是时候,应该是科学家要努力掌握佛陀在两千六百年前就已经教导的那些真理。
因为两方对生命、心、悖论的基本观点非常不同,所以我不知道是否可能解决这种科学与佛教之间在定义上和观点上的歧异,从而创造真正的对 话。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今天的这种对话是否比佛教与经济、政治或诗歌之间的对话更为重要。我个人就不会认为后者比较不重要或者比较缺乏 价值。
但是我相信,除非我们首先承认并探讨这些观点和定义中的基本差异, 否则无法回答本次会议所提出的那些问题。
二、 荒谬的问题?
为了扩展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足以真正了解在科学与佛教之间的这些 观点和定义方面的差异,我们不应该回避可能看似荒谬的一些问题:
例如,假设我有一个机器人作为学生,他的程序被编设为冷静并且没有愤怒、嫉妒和情绪,我可能会有点印象深刻,不会叫这样的学生去修止。 但是,如果我是一个还算不错的老师,我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让这个学生停 止拥有要平静、寂止的目标,甚至不企图做那个平静的人。毕竟,佛法的追随者不是试图获取一个最平静寂止或最能镇定者的奖章,而是要摆脱所有那些要平静、变得更平静或处于寂止之道的参照点。
我不是人工智能专家,我的信息非常有限,就来自一些文章和道听途说。例如,有人告诉我,五十年后,我将能够把自己下载到计算机上,那 个计算机能够像我一样思考、交谈和做出回应。但是,如果那个装置也具有我们所共有的那些习气,像是焦虑、不确定和缺乏安全感,那么它会成为不过是另一个无明的有情,是另一个需要开悟的慈悲对象。在那种情况 下,我和那个装置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我是从自己母亲的子宫里出生,而它是在其他机器人的帮助下于实验室里出生。
还有业力:砸坏计算机或者不给它充电是不是恶业?如果一台计算机可以通过专家系统与反馈循环进行自我编程,如果因此它能像人类一样思考和行动,那么在它挽救生命或杀生的时候,是否有善业或恶业的产生?
表面上看来,这类佛教徒的问题可能看似荒谬,但是要记住,谷歌已经发明过一个专家系统程序,那个程序自己发展出了一种新的交换语言是它的发明者所无法理解的,这促使谷歌不得不完全关掉这个系统。所以人工智能专家和政策制定者在让那些系统在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内部运作基础上运营经济、医疗和军事之前,可能会受益于佛教对实相本质的洞见。确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他们忽视佛教的智慧,会有很大的危险,也是我们的危险!
在更平庸的层面上来说,我是不是宁愿有一个完全按照我自己所想要和需要的一切来说话、行事的女友?如果是这样,我会想知道她是人工智能的产物吗?再度地,对于那些欣赏安住于缘起实相及人类不确定性的佛教徒来说,显然有很多占据人工智能人士的问题并非这些佛教徒所感兴趣的。
换句话说,听起来好像人工智能的倡导者在吹嘘他们的系统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容易预测。但如果是那样,即使在我们普通人的世界中,也不再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毕竟,即使我们人类认为自己非常厌恶不确定性,然而却是不确定性推动了经济、国家治理、商业管理以及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一 切。利润源自于不确定性;而且在个人层面上,我们将这种不可预测性当作是浪漫、爱情和情感关系而珍视不已。
我还被告知,人工智能可以延长我们的寿命,但是那仍然不会改变佛教了知“一切和合事物无常”的智慧。据说,医疗系统将能够更好地诊断疾病,那当然是非常棒的事情。然而,正如我说过的,无常的真理依然会是真实的,而且正是在这种无常、不确定和不可预测之中,才有生命的存 在。
所以,也许是时候要问:人工智能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要令医疗诊断、天气预报等系统更加准确,因此可预测性更高,那当然是件好事,那也是在进一步推动人类一直试图做的事情。
但是,人工智能的目的是通过令事物永恒不变而征服时间与空间吗?如 果人工智能够实际做到这一点,那么佛法就可能过时,因为超越时空即是我们佛教徒所谓的“涅槃”。但我怀疑那并非人工智能创造者的动机,因为他们是人,而所有科学进步的目标肯定都只是为了改善我们人类的生活 ——那与证悟完全无关。
三、变动的时代,是否更快乐?
我们对最新科技以及它是否能像会议手册询问的那样“拯救或毁灭人 类”大感兴奋,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过去的科技革命已经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第一个革命发生在佛陀出世的数千年以前,是将人类社会从狩猎、采集 转变为农耕的农业革命。虽然它改善了粮食安全,提升了获取食物的保障性,却也导致了今日困扰我们的政治、军队、交通等所有问题。
然后工业革命带给我们在两百年前无法想象的收音机、电视机、汽车、 飞机和其他便利事物,也给我们带来了可以摧毁世界的原子弹和全球暖 化。如果气温和海平面不断上升,曼谷将会在二十年内沉入水中,而我们 的孙辈会看到伦敦被洪水淹没。当然,如果人工智能可以阻止这些事情的 发生,会是很棒的事情。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这些过去的重大革命和现在这个人工智能革命给我们的生命和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巨大变化有让我们变得更幸福快乐吗?与我的祖父母相比,我能更加迅速地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这种速度可能会增加焦虑,因为现在只需要一秒钟而不是一个月来获得坏消息。也许我们更快地变得快乐,却也更快地变得苦恼。
所以,经过所有这些改变,在我们对新的数位革命与人工智能革命变得过于兴奋之前,我们应该体认到: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改变,就是我们基本的焦虑不安、缺乏安全感、无明和追求幸福,这一直都没有改变。
只要这继续存在着,和两千六百年前相比,佛教现在能提供给我们的东西就并未减少。事实上,因为佛教不受时间、地点、文化或地理环境的束 缚,所以无论是什么人或什么时代的需求,佛教都可以容纳、适应和交流 ——包括我们在人工智能时代的需求。
一万两千年前,当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不足一百万时,他们生活在担心自 己被野兽吃掉的持续恐惧中。但是,只要希望和恐惧还存在着,无论是有被老虎吃掉的危险,或是有在五百年后生活完全受到人工智能主宰的危险,无论是哪一种危险,佛陀八万四千法门中的字字句句都仍然与我们切身相关,具有实质意义。
四、在这个人工智能的时代,佛教能提供什么?
如果我们能接受焦虑和痛苦的现实,那么无论时间和外缘为何,佛教都能为我们提供相融无别的智慧与善巧方便,亦即:正确见地的智慧,以及认出这个见地并维持这个智慧的善巧方便。
什么是正确的见地?正见就是:虽然事物会出现、有所功用、看似持续,但其实并没有任何事物真实存在;一切都如梦似幻,像是海市蜃楼或彩虹。当我们不具持这个见地时,就会受苦。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佛教认为智慧胜于伦理道德,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这个人工智能的时代,佛教能够比基于道德的体系更有效应对科技挑战的原因。
作为佛教徒,我们想要的是:了解实相,并且摆脱那些遮蔽和阻止我们看见实相的习气。如果人工智能设备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并且提供有助我们追求实相的信息,那非常好,我会很乐意使用它。
例如,如果人工智能可以提出一种设备来找出习性运作的神经通道,把这些通道挖出来并切断它们,那会棒极了,我会购买。但是,除非人工智能能够对付自古以来一直困扰着人类生存的基本焦虑——这些焦虑实际上定义和体现了所谓的人类生活——否则在本质上,佛教所能提供的完全不 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佛教徒提供不变古老智慧的方式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五、佛教不会改变,但是佛教徒必须改变——大幅地改变!
所以,一方面,人工智能不会改变佛教及其对我们这个世界的有效性和价值;另一方面,佛教徒——特别是传统佛教徒——必须做出巨大的改变。如果我们想要对人有所帮助和起到实质作用,我们佛教徒的世界就必须充分意识到这个差别。
暂且不说人工智能革命,我们首先应该承认:我们佛教徒不善于改变自己行事的方式——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地点、用正确的方式向人们传递佛陀的信息,以便人们能够理解并对此进行实修。
从日本、斯里兰卡、中国、泰国到韩国,佛教徒深陷于自己的古老传统文化中,而那些文化与佛教的本质无关,这使得他们落入可能让现代人觉得佛教与自己无关、没有意义的危险中。
就此而言,甚至文化本身的概念也必须改变。在我们这个全球化的时代,牛仔裤、流行音乐、好莱坞和宝莱坞渗透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国家主 义和民族文化的概念可能不得不消失。
所以,身为佛教徒的我们,如果想要对自己的世界有任何用处,如果想要对受苦的有情众生起到任何帮助,就必须努力让自己从紧紧束缚的文化习惯中松脱,用完全相应于时间、时代、环境、对象的方式来传达佛陀的 信息。
然而,这些变化——包括人工智能在内——完全不会在本质上改变佛教发挥作用的方式。只要众生还有佛教徒称之为“心”的东西存在——其他人可能称之为大脑或数据,无论你想称它为什么都一样——只要还有心, 只要这个心有焦虑、习气、认知、喜恶并且受制于时间,只要存在即是苦,那么佛教在人工智能时代就像在佛陀的时代一样,与我们切身相关。
因此,唯有当二元分别、无明、焦虑、希望和恐惧不复存在时,佛教才会变得过时。当然,这就是佛教要达到的全部目标。事实上,正是出于这个基本原因,所以佛教徒从不祈祷“愿所有人都变成佛教徒”,我们只祈祷“愿一切众生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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